“你是我天地间唯一的亲人。”<br />
厄沼安静下来，晓羡鱼周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冷气息，渐渐变得深暗，犹如黑雾弥漫。<br />
白衣青年在黑雾间现出身形。<br />
他依旧顶着那张翡琢玉砌的清冷面孔，一双淬金的瞳眸透出神性，并不慈悲，只是冰冷漠然到极点的俯瞰，那股无形威压几乎令人胆寒。<br />
“姐姐，我好开心。”他歪了下头，唇角挑着一丝诡异的笑：“即便你是为了救他，才愿意哄一哄我。”<br />
晓羡鱼轻声说：“姐姐没有哄你，也不必哄你。”<br />
一木一沼本为双生，同为诞生于混沌的神，没有先后之分。魇沼之所以唤神木姐姐，是一种本能，因为神木更强大。<br />
前世作为苏漪时，魔神将元神融<br />
入她骨血里，也没能成功污染她，与她彻底融为一体。<br />
晓羡鱼微微抬眼：“忘了吗，你迷惑不了我。我会进入你的幻象，只是想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，现在我知道了。”<br />
是她先化身成那灵族少女，和尘世有了太多不应有的接触。是她生出私欲，本应平等爱着芸芸众生的心腾出隐秘一隅，悄悄装着雪灵一人。<br />
“阴阳失调，两极乱序，你会变成这副模样，根源在我。”晓羡鱼低声道，“是姐姐错了，错在太贪心。”<br />
“待一木一沼融合一体，灵气魇息交融，天地便会重归混沌。阿沼，你只是想回家而已。”<br />
回到那个只有彼此，万古宁静的起点。<br />
厄沼直勾勾盯着她，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金瞳缓缓眨了下，寂然间，似乎有什么倏然滑落。<br />
他顿了顿，古怪地抬手轻拭，发现那是一滴血泪。<br />
魔神最憎厌人类，若非曾经的姐姐喜欢，他也不会变作这张脸。<br />
理解不了的除却外表，还有感情——人心满是挂碍，七情六欲累如深锁，催生丑恶愚昧。<br />
人有什么好的呢？<br />
他不明白，只知道姐姐很喜欢凡人，于是也学着去理解，剖析那些复杂的感情，试图感受其魅力。<br />
哀亡谷杀死那小姑娘时，他曾向她请教一二。<br />
可惜她泪流满面，吓得呆傻，没有回答。<br />
万年过去，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摸索透彻，可是当指尖上一点殷红血泪映入眼帘时，却令他重新陷入迷惘。<br />
此时此刻，他又因何而流泪？<br />
魔神最先学会的是嫉妒，最后学会的，是什么呢？<br />
晓羡鱼望着他迷茫又困惑的神情，阖了阖眼，轻声说：“我们一起回家吧，回到混沌，回到世外。”<br />
她的嗓音充斥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蛊惑。<br />
魔神怔怔望着她，他的身后，万古长夜破碎，一缕无比耀眼的光芒照入混沌。<br />
天光乍破。<br />
一如很久很久以前，神木抽枝生长，顶天立地，撕开无尽混沌。<br />
虚无开始破碎，寸寸瓦解崩裂。他微微抬头，看见混沌之外的金乌。<br />
这一幕也似许多年前。<br />
恍惚间，他听见她温柔的嗓音：“阿沼，姐姐带你回家。”<br />
晓羡鱼空无一物的手中，跃池剑凭空出现，游龙飞舞，腾跃而出。<br />
万载长河，不过一念之间。沉睡的巨木之下，少女手中之剑仍未斩下。<br />
金光喷薄若朝阳。<br />
灼灼红衣身影落下，携无双剑意一往无前，以撼天之势劈开神木地脉——<br />
自创世之初便屹立不倒的巍峨巨木，轰然倾倒。<br />
整座海底遗迹一刹山崩地裂，尸潮魂海没了禁制，汹涌倒灌，呼啸着将这里彻底埋葬。<br />
从此世间，再无奚山双生神。<br />
从此世间，再无云山小仙姑。<br />
一瞬息，人间九州风云剧变，天震地骇。<br />
***<br />
妄海之上。<br />
黑色海洋掀起前所未有的骇浪，悬于海上的巨剑再难支撑，万剑合一之阵瓦解。许多灵剑难以承受，顿时碎成废铁无数。<br />
所有人脸色惊变，不知发生了什么，只见天幕漩涡中心的那只金色巨瞳一点一点闭合，光芒消逝。<br />
不见挣扎之色，唯有得偿所愿一般、带着淡淡哀意的平静。<br />
沈疏意垂眸下望，茫茫无尽的尸潮魂海一点一点往下沉去，无数怨灵随着金眸的消失，一并湮灭。<br />
方才还惊涛骇浪的妄海，竟在几息之间，干涸了。<br />
所有人看着下方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，心神俱震，面面相觑。<br />
震惊过后，不知是谁先颤声开口：<br />
“成、成功了。他们好像成功了——”<br />
有人喜极而泣，有人松懈昏厥。辞云真人在一瞬怔忪过后，率先飞掠出去。谢诀与云山众弟子紧随其后。<br />
沈疏意回身吩咐霜天台众人：“清扫战场，接应那二人。”<br />
要清理完这么多尸骸，把那两人从底下挖出来可不容易。众弟子纷纷应是，马不停蹄出动。<br />
洛枕风尚留在原处，他愣了一下，望着沈疏意怔怔道：“首席，您的天纹……”<br />
——沈疏意额间的天纹消失了。<br />
消失的不仅是一道印记那么简单，更是他象征“天选”的尊荣身份。从此他或许不再会是位高权重、正道敬仰的霜天台首席了。<br />
沈疏意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些。<br />
然而猎猎风声里，蓝衣剑尊微微侧首，眉眼间不复往日冷冽无常，而是难得畅快的笑意。<br />
洛枕风入霜天台这么些年，头一回见到他这般神态。<br />
宛如意气张扬的少年。<br />
“是啊。”沈疏意朗声轻笑，“天道已亡。此战，我们胜了。”<br />
第107章 终局（下） 一眼万年。……<br />
视野里泛着无边的血色。<br />
犹如置身于一场弥天血雾之中， 无论如何也挥不散。他艰难地将灌铅般的眼皮撑开，寻找着那道身影。<br />
看不见。<br />
什么也看不见。<br />
那灼灼烫人的一袭红衣，好像消散在了血雾之中。<br />
心口处极疼， 万蛊钻心一般。那里分明已经许久没有知觉。<br />
自三百年前，他剥下半身灵血， 便只剩下半边黑漆漆的枯心， 不人不鬼， 没有心跳脉搏。<br />
很久不像此刻般， 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。<br />
丝丝缕缕的血线穿透胸膛，在那颗早已枯萎的心脏里肆意涌动着，一点点蚕食血肉。<br />
视野彻底被血色占据。<br />
他失去力气，意识如一片羽毛，轻飘飘掉入冰冷黑暗的深处。<br />
不知过了多久。<br />
似乎很漫长，也许又只有片刻。<br />
他听见一声轰然巨响， 惊天动地， 犹如什么巨物倒塌。<br />
心脏本能般抽疼了一下。<br />
他被稍稍惊醒，依稀感知到那些险恶阴残的血线开始丝丝抽离， 化散在虚空之中。<br />
厄沼的“傀线”消失了……他恍惚离神地眨了下眼， 慢半拍地意识到什么——<br />
是她。<br />
傀线消失， 血肉归位。可不知为何， 那心上的痛楚反倒愈演愈烈。<br />
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， 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， 颤着指尖想要拨开视野里恼人的血色， 怎么都是徒劳。<br />
甚至有那么一瞬间， 慌乱到记不清自己试图找寻的是什么。<br />
眼前的血色越来越深，越来越暗。<br />
最终坠入一片死寂的漆黑。<br />
***<br />
“……按住他！”<br />
不知过了多久，耳畔灌入一片嘈杂。<br />
奚元缓缓睁开眼， 漫漫白骨堆积成山，各派修士个个神情慌张地围在四周，目光都紧紧落在他身上。<br />
五颜六色的灵力流光架在他身上，腕间被一道白玉锁链束缚着，秘纹流转，是个上品法宝。<br />
左右两侧，白衣负剑的霜天台弟子正手忙脚乱按着他。<br />
沈疏意立在跟前，见他睁眼，拧着眉道：“终于舍得醒了。”<br />
奚元顿了下，阒黑的眼珠微微一错。<br />
除了满地白骨，这里再无其它。巍峨高耸的巨木仿佛原地消失了般，连一片落叶也没留下。<br />
“晓羡鱼呢？”沈疏意紧紧盯着他，“她跑哪儿去了，留你在这里发疯。若不是我们到得及时，你险些将自己眼珠子发下来。”<br />
他挥挥手，示意旁人收回法宝，霜天台弟子也松开了手。<br />
奚元阖了阖眼，像是没有听见。<br />
他的面容苍白若纸，透着难以言说的冷败死气，眼尾一道触目惊心的深深血痕，是他自己极力想要看清、生生抓出来的。<br />
沈疏意眉目间覆下阴翳，脸色渐渐变得难看，<br />
他自认对眼前人有几分了解，能在他身上看到这般神态与反应，情况大概……糟到了极点。<br />
下来以后，众人便没瞧见晓羡鱼的影子。<br />
沈疏意正要再问，旁边一人大步上前，语气急得几乎带上了怒意：“我的徒儿究竟去哪里了？”<br />
众人目光中，白衣青年一点点抬起眼帘，声音轻得像是化在了风里：“她非灵族后人，而是神木转世。为救苍生……也为救我，以身殉道，与魔神同归于尽。”